/我不定义爱情。
“我从来不敢说永远,害怕上帝不成全。”
他在那个晚上跳了人生中第一支圆舞曲。
他们旋转在后花园的桥边时,身边是很静谧的,近的贴近彼此的身躯就能听见轻微的心跳声。
薛洋并不确定自己过于猛烈的心跳声是否被面前的绅士听到,他此刻无暇顾忌太多,只能任自己的思想放空,沉沦在这一场属于两个人的后花园舞会中。
古老而巨大的时钟在塔楼顶上发出“卡嗒”响声,后花园的蝉鸣,被夜色浓重掩盖隐隐约约的红玫瑰过于美好,声音惊着了水底下的红鲤,也提醒了后花园跳着舒缓圆舞曲的二人,快子夜了。
薛洋分出神来瞟了一眼古钟,不由得想起自己酷爱格林童话的老妈在自己和父亲耳边念叨着最多的故事。子夜十二点就失去魔法的灰姑娘,急匆匆的逃离了王子身边,落下了一只水晶鞋。
此时的指钟刚过十一点。
薛洋与其他英国人不一样,他从来不信上帝,也并不会随着父母去教堂做礼拜,但这一刻却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金光瑶不会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
“我希望这个晚上的圆舞曲永远不要结束。”
他想。
我希望跳完这支舞后还能搂着他在舞厅旋转,身边擦过一对又一对的璧人,他们穿着优雅的礼服,女士们的裙子上镶满了蕾丝,先生们则穿着优雅的高定西装,穿梭在灯影交错的舞会。
自己会套上平时不爱穿的西装,应当是黑色的,而男人很适合穿白色,自己也许会送他一枚金白色的胸针,那会让他看起来更加温和而英俊,颜色也会很适合他。
很遗憾,上帝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祷告,面前的绅士十分有礼的放下了轻轻搭在他肩上的手,礼貌地朝他微笑,并说着今天很高兴之类的客套话。
看来我以后得抽空去教堂了,薛洋想,大概是我的祈祷不够虔诚,或者是不信上帝。
“我叫薛洋。”他打断了他的话。
面前的男人并没有显出一丝生气的样子,依旧是虚伪而客套的社交笑容,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虚伪还是真心误解,“我听说过,薛少爷才华横溢,没想到舞也跳的这么好。”
薛洋看出了他的意思,不过却直通通的把话题挑开,“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先生。”
面前的男人似乎惊讶于他的直率,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就回复了标志性的笑容,“当然。”
他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扶上左胸口,微微弓的弓身,做足了绅士模样:“金光瑶。”
薛洋其实挺喜欢舞会的。
每当他穿梭在舞会中,不去享受美食和氛围,只是看着女人们别有用心的贴过来,看见男士们漫不经心炫耀着手上的腕表与资产,看着单纯的闺秀少女含羞带怯的伸出柔嫩的手,看着老道成熟的男人在独立热辣的女性那儿碰壁,都会觉得这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交际场。
他只是从来不跳舞,对舞会上的莺莺燕燕也没有兴趣,他只是观察,用那双深如沉墨的眼睛,看着那些富丽堂皇糜烂腐败又或者单纯无知诱人蛊惑的,这一切的一切。
“薛少?”
一双皮鞋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然后是那一身纯手工高定,宴会的主人走过来,含笑询问:“薛少不去跳舞吗,是没有和合意的佳人,还是金某哪里招待不周了?”
他撩起眼皮,看见一个很漂亮的青年。
青年的眼神温润,像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眼珠是深褐色,笑起来的时候上睫毛依旧是下垂的,就带出那么几分欲语还休的美感。
他挂着笑,礼仪也得当。
“嗯,是啊。”薛洋说。
他的态度理所应当,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说面前的人招待不周,还说真的没有看上的女伴。
一旁跟随着青年的人似乎想斥责他的无理,却被一个眼神堵了回去,青年熨贴地微微俯身,是十足十的优雅绅士,“那么,我有什么可以为薛少爷效劳的吗?”
薛洋这才打量起他来——面前的人西装剪裁得当,高级昂贵,礼仪很有修养,话中显出一副主人家的派头,但不失谦卑,不像是金家哪位被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但又绝对不是旁支。
他于是干脆道,“当然有啊,请金少爷陪我跳支舞,怎么样?”
前任金家主儿子太多,不知道是谁,干脆统一这么叫。
青年愣了一下,很快把面上的惊讶收起来,面对这样出格且古怪的要求,他却依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笑颜,答道:“我的荣幸。”
这就是那天全部的故事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薛洋双手撑着大理石台,差点笑倒在身后的蔷薇丛里,“你真的被误会了?”
他十分感兴趣似的凑近了金光瑶,左手搭在他肩上,毫不在意的把对方流苏弄乱,亲亲热热的凑的极近,继续追问道,“他们真的都信啦?”
他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回答,问完之后就兀自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身后的刺扎到,又被金光瑶眼疾手快的托着肩膀拉了回来。
薛家未来的继承人小公子和金家的现任继承人坐在路边的花坛沿,饶有兴致地交谈着,怎么看怎么不成体统,金光瑶很少做这么放肆的事情,但自从认识薛洋之后,这类出格的事儿倒是越来越多了,也幸好这条街是金家买下来的,目前还没什么人,不至于传出去。
自从在舞会和薛洋跳了一支舞之后,对方就招惹上了他,至今几年的时间,对方已经能毫无顾忌地拉着他四处跑了。
“是啊,”金光瑶非常无奈,但脸上仍然残留着纵容的笑意,“怎么样,玩的开心了吗?”
“开心!太开心了!”薛洋肩膀仍然止不住抖,狂笑出声,“来来来,快跟我描述描述,那得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啊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还不自觉的畅想了一下,“我估计那些贵族小姐们脸都绿了,你听到她们最近说的闲话没?因为你这事,这群小姐们茶话会都多开了好几场。”
“到底是因为谁的事啊?”金光瑶仍然没有推开他的手,狠狠地揉乱了对方精心打理了一早上的发型。
“你不接那束花不就行了?”
薛洋满不在乎的说,看起来有点掩饰不住的小得意,简直要从身后变出一条尾巴翘起来,“反正你肯定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啊。”
他想说,那你不还是接了。
金光瑶一直纵容的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的,似乎他是天经地义就该这样如此惯着薛洋,也学着对方理所当然的口吻,尾音拖的长长的,说,
“因为是成美送的呀。”
少年人欢笑的表情不自觉的顿了顿,看起来居然有点难得一见的不好意思,“……嘁。”
他偏过头,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拂过长在身后的蔷薇花丛,不自觉的小声嘟囔,“就会说这些话。”
“你说什么?”金光瑶温和的问,笑意仍然没有散去,“我刚才没听清。”
“没什么。”薛洋摸了摸鼻子,相当自然的甩了甩马尾,“你听错了吧?”
“可能是吧。”金光瑶也不再追究。
“你看,早就说别天天挂着你那副恶心的假笑吧,”薛洋顺势嘲讽他,“年纪轻轻就出现幻听的毛病了。”
“去你的。”
薛洋收回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潇洒的向后摆了摆手,也没打算等对方回应,朝着一直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要回去参加家族会议,就不多聊了啊。”
金光瑶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眼神都温柔又多情,他垂下眼,声音轻的被风一吹就散似的:“我也不只会这些啊。”
然而,已经走远的人并没有听见这句话,金光瑶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也就沿着街走了。
沿路上,已经能看见一些和金家私交不错的家族成员,那些小姐们已经提着长裙出来逛街了,金光瑶耳力极好,甚至能捕捉到一些窃窃私语,例如“金家的现任继承人已经有了心上人”之类的。
然而只有刚才在花坛边上肆意交谈的那两位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乌龙——又或者,只是薛洋的一个恶作剧罢了。
这事说起来其实挺有意思,大概是因为上流社会的这些继承人们被私教课程压迫的太过,又或者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每个月总会流传一些浪漫传说之类的,比如说“当某人当众收到九的倍数的红玫瑰,就会跟送花的人在一起一生。”这类毫无根据的东西,还说的有鼻子有眼。
其实送花的人也只可能是金家继承人的某个情人什么的,对于上流社会来说简直常见的不得了,但是大家似乎更愿意往浪漫的方向去想,何况这位继承人的风评实在是好,几乎没有小姐相信他会找情人,她们说,“能让金接过花,一定只有心上人。”
薛洋和金光瑶自然是不信这种“民间浪漫传闻”,但不妨碍薛洋想到了一个作弄他的新方法。
于是,正在巡街整理帐铺的金家继承人,在人流量最多的街道,收到了一位花信使送来的大束红玫瑰,还有一张精致的烫金卡片。
卡片上装模作样的抄了一句博尔赫斯的诗,还写了中英双语,对他来说薛洋那副张狂又自成一派的字体实在是太过好认,金光瑶简直哭笑不得。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金光瑶用两根手指夹出明信片,看着来往贵族好奇又矜持的目光,以及小声嘈杂的讨论,很奇怪,他居然没有规划这件事要怎么处理,而只是用大拇指磨过金色的花体字,想,薛洋的字还挺好看的。
年轻的继承人很轻地笑了笑,再来往贵族的惊呼声中,从容的接过了花信使手中的玫瑰,垂下眼睛很温柔的看着它,娇艳的花在他手臂中盛开,红的耀眼。
他想,这下薛洋应该会高兴了,那么就让他得逞一次好了。
薛洋确实挺高兴的。
他听到那些传言时的心情简直都不能用“幸灾乐祸”来形容,还特地把这个当做理由约金光瑶出来,美其名曰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但是今天金光瑶的那些行为,又让他有了点别的感觉,因为金光瑶真是对他太……纵容了,是的,薛洋在心里嫌弃这个词肉麻,但是又找不到更合适的。
问题就是,那家伙似乎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温和又体贴,他本以为这次的恶作剧能让对方多少有点其他反应,毕竟金光瑶——准确的来说是金家——是这么多家族努力想把女儿塞进去的高枝,但是对方仍然是那副翩翩有礼的样子,一点都不真实。
这让从未吃过瘪的薛少爷有些郁闷,他在床上滚了一圈,仔细的想了想最近有没有什么可以出席的舞会。
当然不是为了见金光瑶,也不是为了跟他跳舞,薛洋十分不屑的想,就是太无聊了,想去玩玩罢了。
然而大概是老天爷都跟薛少爷作对,最近还真没什么上流家族的少爷小姐闲着没事办舞会,就连茶话会也一个没有。
当然,这并不能阻挡薛少爷的脚步,于是很快,上流社会上所以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收到了来自薛家的茶话会邀请函。
……可以说是很欲盖弥彰了。
想巴结薛家的人也不少,大多数家族都愿意给个面子,即使这份邀请函不太成体统、日期也太赶,还是有一大半人赴约,后来他们知道金家的继承人也要参加,于是的另外一小半人也赶来了。
能让薛家少爷早起的事实在不多,见金光瑶勉强算是一件。
邀请的家族虽然多,但大多只有一两个成员来,三三两两地呆在薛家的后花园里,小姐们提着繁复的裙摆,少爷们故作优雅的打曲棍球,能迎来一片叫好声。
“薛呢?”漂亮的少女放下杯子,溢出一口优雅纯正的法语腔调,“把我们邀请到这里,主人却不出现,是为什么?”
“因为茶话会办的过于匆忙,少爷还在选定餐品的款式,Martin小姐。”站在身边的仆人躬下身,恭敬地回答。
“好吧,”对方又拿起茶杯浅浅的啜了一口,手腕上的绿水晶跟着晃,“希望他不要让我们等太久。”
她如此傲慢的说。
“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金光瑶温言道,身体却没动,依然坐在薛洋身边,姿势舒展又放松,他私下跟薛洋说话一向是国语,毕竟记忆力很好,几乎听不出来任何异国腔调。
“没关系,让他们等着。”
薛洋凑近金光瑶,浑不在意的说。他早上被家里人抓着喷了香水,凑近张扬的味道仿佛具像化起来,“反正他们又不是主角,事儿那么多。”
“那谁是主角,”即使在私下里,金光瑶仍然语言得体的几乎挑不出错,此时却小小的开了个玩笑,“我吗?”
“啊,”薛洋说,“肯定是你啊,金、家、主。”
薛洋大概是真的傻吧,金光瑶简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就像是有了一团夏天长在路边的柳絮,表面上轻轻的斥责道:“别乱说话。”
“行行行,”薛洋从他口袋里摸出颗糖,仗着身边没人,礼仪教师又看不到,简直放飞自我,一副“我早已熟悉这套流程”的口吻,“知道了知道了,又要说父亲只是信任你才会暂时交给你,家里还有个哥哥,总之家主怎么怎么样对吧?”
他撇撇嘴,“恶心死了,私底下这么说话你也不嫌累啊?”
薛洋语速极快,连珠炮弹的一说完,简直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说完撇撇嘴,又从金光瑶的口袋里摸走一大把糖。
“我是想说,以后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容易被人抓了把柄。”
金光瑶眉眼依旧温柔,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看着薛洋直哼笑。
蜜桃味的糖在嘴里转了一圈,他用虎牙抵着咬破糖壳,流出草莓果酱的夹心来,含含糊糊的应,勉强算是回答。
于是他们在偏厅的大堂里坐着,没一会儿远处就传来嘈杂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些少爷小姐往这边浩浩荡荡的逛来了,薛洋下意识的一皱眉,拉住金光瑶的手腕,把他拽进了旁边的屋子里。
金光瑶被他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笑:“成美,你这是做什么?做贼似的。”
薛洋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对,然后扯出个借口,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说,“他们过来看到我们又要闹,烦死了,特别是那个喜欢穿绿色的……叫什么来着?”
金光瑶好心提醒,“Martin家的二小姐?”
“对,就是她,”薛洋又咬碎一颗糖,“嘎嘣嘎嘣”的响,“吵死了。”
金光瑶哭笑不得,“你这话可千万别当着人面前说。”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傻子。”薛洋很不屑的说,这才转过身来,顺手踢开挡在身前的椅子。
因为这里的每个地方都有用人定期打扫,所以灰尘倒是没什么,就是稍微有些乱,堆了一堆硬装书以及桌椅。
他的马尾一晃一晃的,“这儿大概是家里某个杂物间吧。”
薛洋下了判断,说完又转过头来,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口袋里的棒棒糖指着他,“等那些人走了再出去啊。”
金光瑶随手翻开手边还镀了层金箔的硬壳书,书名上写着《帝国的兴衰》,“嗯,毕竟进都进来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薛洋一把抢过他的书,随手扔进书堆里,“来聊聊天呗。”
金光瑶好脾气的问他,“成美想聊什么?”
“好像还真有一个……?”薛洋随手绕了一圈自己的马尾,脑海里好像闪回那一场舞会,随口问道:“你们为什么都那么信教啊?”
金光瑶看着他,那一刻他可能有无数种回答,漂亮的丹凤眼因为折射显出隐隐的流金色,像是教堂大理石反的光,但他妥协了,又一次对薛洋妥协了,他好像总是能对这个人进行一些让步。
于是他最后只是说,“其实我也不怎么信。”他知道薛洋听了这回答会很开心的笑起来,满满的洋洋自得,看起来很有意思。
于是金光瑶也笑起来,他用手抚摸过薛洋的鼻梁,轻轻一划,像是教父在给某位不幸的孩子祝福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怎么信。”
可他没想到薛洋会说,“我信啊。”
这下金光瑶确实诧异了,他好奇地抬头直视薛洋的眼睛,“你怎么会信这个?”
就是突然相信了,不行啊。
薛洋想了想,把这句回答又吞了回去,他一向是直白的,于是此刻也向前蹭了蹭,似乎想更多的留住金光瑶身上海洋的香调,“因为我之前向上帝祷告过啊。”
“没成功吗?”金光瑶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对方像是只漂亮的黑猫,满足的眯起眼,那一刻他想,自己或许能实现薛洋的愿望,应该并不难。
“是啊,”薛洋昂了昂脖子,似乎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整个人都懒洋洋起来,“我跟上帝说想跟你多跳会儿舞,但他好像没听到。”
呯呯。
呯。
心跳快了三拍,瞳孔收缩一次,薛洋胜券在握,黑色的猫咪听见他的饲主问,“那你要再跳一次吗?”
薛洋说,“好啊。”
储物间得上是狭小,旋转着转上一会儿就能磕到墙面,于是他们转了个圈,薛洋还差点踩到他的鞋,他听见金光瑶在轻轻地哼,是某一首曾经被音乐私教摁着听的曲子,他当时只觉得无趣,像是要求一个喜欢流行乐的人去听贝多芬,现在却似乎能领略了,在那些音符被唱出来的那一刻——即使金光瑶只哼唱了小段旋律。
“小心点,”金光瑶柔声提醒他,“你刚才差点踩到椅子。”
“我那是为了不踩到你的脚!”薛洋愤愤的反驳。
“好吧。”金光瑶好心的不拆穿他,带着对方转了个圈,靴子不小心磕到了墙角,薛洋手疾眼快的揽了一下他的腰,发出了嘲笑的声音:“你自己先看着点吧。”
金光瑶就倚在墙壁上停下了,下意识的去揉揉自己的头发,他在薛洋面前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用忍,薛洋就站在他身边,挨得很近,静静的看着他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揉的有些乱,又重新梳理好。
看着看着他便凑近了,随便扯了个话题,“你还没跟我说呢。”
金光瑶好像也懂他想说什么,“是真的,我也不信。”
他看着对方半信半疑的样子,又撸了撸猫咪漂亮的毛发,“成美感兴趣的话,不如自己去看。”
“嘁,”对方好像很不屑的样子,“我祷告日被抓着去过一次,差点就能睡着了,不去。”
他这么说着,只是专注的望着金光瑶的脸,觉得对方其实还挺好看的,特别是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小半边落在太阳里,居然有种微妙的神性,于是忍不住凑上前,去闻那股海洋的香味。
金光瑶只是笑着看着,往旁边挪了挪,不着痕迹的推开他,轻描淡写的说,“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等着。”
薛洋稍微纠结了一下,还是选择下了马车,决定勉为其难的忍受一下无聊的教条,就当是给他三过而不入的教堂一个面子。
金光瑶曾对他说,不如自己去看。
但其实挺无聊的……虽然这是整个首都里最大最出名的教堂,也漂亮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富丽堂皇,处处充满着罗曼蒂克的氛围,但也仅限于此,他大概只能欣赏一些视觉上的美。
真不知道金光瑶总是来这干什么。
薛洋颇有些无趣的想,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手抚过梯子的扶手,感受着上面栩栩如生的雕画,金光瑶好像来这祷告过很多次……
“这位先生,”一位身着黑白服饰的修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她做了个祷告的手势,“您看起来不适应这的氛围。”
“嗯,我不信教。”毕竟是在教堂,薛洋多少收敛了点,不过说出的话也算是冒犯。
修女并没有生气,她脸上的表情宁静又温和,话语好像意有所指,“您只是不适合这里。”
薛洋挑了挑眉,修女并没有多说,只是向他指了一个地方,又躬了躬身,走路轻而无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薛洋微微提起了点兴趣,顺着修女指的方向走去,踩过法兰绒的地毯,香薰的他昏沉沉的,他听见那个神父在讲《圣经》,而底下坐着的多是成对的男男女女。
对方用着低沉的嗓音说“爱情若火不能灭没”之类的,轻声吟诵着,薛洋倒是对这些情爱没有兴趣,很快就想顺着离开。
他顺着零散向外的人走,前面似乎有位小姐被踩到了裙子,对方轻声说着抱歉,薛洋抬起头,看见伫立在人群中的金光瑶。
那头黑如瀑布般的长发和亚洲面孔实在是太好认,眉间朱砂又亮又鲜明,像置身于如此华丽的教堂也丝毫不泯灭光辉,薛洋绝不会认错。
对方低着头,一缕黑色的长发垂在两鬓,看起来在无比耐心的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把被踩到裙子的那位小姐都迷着脸红。
薛洋只觉得那副样子很好笑,心计上头,想趁他不注意打个招呼,放轻了脚步凑过去,听见对方的声音礼貌又温柔的要命,像是有绵绵情意,“非常抱歉,我未婚妻不是故意的,我们可以做出一些赔偿……”
远处好像传来一声钟声,薛洋下意识的想,中午十二点了。
站在高位的神父仍然在低声朗诵着那卷雅歌,“请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
金光瑶抬起头,瞳孔微缩,薛洋知道他看见自己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将我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她身边那位挽着手的小姐低声与另一位交谈着什么,末了转过头来朝金光瑶露出个笑。
“圣水不能浇灭不能淹没……”
那神父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薛洋就没听清,他下意识地琢磨着这两句,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大概是由于他站的离他们太近,又或者是眼神早已表露了什么,挽着金光瑶手的那位夫人过来打了个招呼,裙子一摆一摆的,步法轻盈又欢快,看起来被养的很好。
“你好呀,”她轻飘飘的说,“我是秦愫,你应该认识我吧。”
被家里宠大的女孩说话都带着不自知的娇气,有如此理所应当的自信,因为秦家小姐确实有爱她的父母,薛洋想,现在还多了个爱她的未婚夫。
“认识,”嗓音有些飘,薛洋很庆幸自己很快就稳了下来,“我见过你。”
“成美,”金光瑶也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但是秦愫看不出来,很幸福的昂着脸朝他笑,
“这是我未婚妻,秦愫。阿愫,我跟你提过的,薛洋。”
“你好呀。”秦愫又重复了一遍。薛洋觉得自己好像点了点头,他问,“你什么时候有的未婚妻,怎么不告诉我?不够义气啊小矮子。”
对方没有按照他预想的一样说一句“去你的”,笑容好像长在了他脸上,“前两天的事,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忙么,就是因为这个。”
“我们还没正式订婚呢!”秦愫眉眼弯弯的笑得很开心,“但是很多人都知道了,瑶哥这两天一直很忙。”
少女掂起脚,漂亮的像小黄莺,贴近薛洋的耳边,用气声说着悄悄话:“瑶哥在订婚前就跟我强调了,说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我,可我才不信呢。”
这个年纪多多少少都有点对爱情过度的向往,而秦愫大摡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她的嗓音像是浸了蜜,慢慢的把握和得意像永远都用不完,“我一定能拿下他!”
小姑娘志得意满,薛洋也只能笑,他挑了挑眉,听起来很有兴趣,“我还没见过他被人拿下呢,加油哟?”
秦愫掂起脚,笑着跟他告别,想让金光瑶陪她去外面买蜂蜜糕,对方穿着跟小姑娘一样相配的明黄色,答应的语调依然温柔的毫无波动。
“成美,”金光瑶叫他,“那我先陪阿愫去了。”
薛洋听出他语调里的试探,记起曾经跟金光瑶说过,觉得那个Martin真的很吵,当时对方叫他“别当众这么说”,他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好像是说,你当我傻吗。
于是他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去呗,还跟我报备什么?”
对方被蹦蹦跳跳的未婚妻拉走,薛洋站在原地,余光扫到柜子上生机勃勃的花,一掐,假的。
他其实没有难过。
薛少爷从教堂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去,像是对那里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回来之后在客厅坐了很久,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暴雨,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衣袖有些湿,贴着皮肤很难受。
薛洋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像个苦情剧主角,比如穿着被淋湿的衣服呆愣的坐在沙发上,或者干脆冲出去任雨浇透什么的,但事实是,他坐在沙发上凹造型只坚持了一分钟就去冼澡了。
毕竟湿衣服贴着皮肤真的很难受,而薛少爷又向来很洒脱。
薛洋躺在浴缸里想。
彼时他正在摆弄让人拿进来的浴球,闭着眼睛随便在盒子里摸了一个,掏出来的球上有深浅不一的蓝色,应该是海洋里的浪花,薛洋看了它两秒钟,最终决定自己暂时不喜欢蓝色,然后认命的把它放进去。
……毕竟薛少爷向来很洒脱。
之后的一个星期薛洋都没出过门,偶尔在家摆弄画,他现在终于开始觉得那些私教老师请的还是有点用的,但还是不去音乐室,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泡在了卧室里,懒懒的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任由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在外面的时候下暴雨,这几天居然都是连续的艳阳天,薛洋对接受太阳的毒打没什么兴趣,于是非常潇洒的拒绝了金光瑶的邀约,继续在家里懒着。
薛家的下人都跟他关系不错,看他总是这么颓着也于心不忍,薛洋有时候被唠叨烦了,干脆躲进画室里,像是准备再培养个新爱好。
首都又下了难得的暴雨,家里佣人匆匆跑出去收衣服,关门关窗,顺便防止水渗进来,难得安静的宅,全是上下跑动的声音,薛洋就听着雨声,让人把颜料执笔和画架全都送到房间来,盘着腿坐在床上画。
他没用铅笔打底,一瞬不眨的注视了那块板子很久,最后闭眼随便沾个颜色,然后睁开眼,黑色的笔刷上伏着一层深蓝,于是他像是认了命,半放空的随便画,在自己几乎未察觉的情况下,勾勾勒勒的画了片海。
是深蓝的,是纯白的,一大片扑面而来的冷色,外面还在下着大雨,雨声急切的要命。
于是薛洋疯了一样的赤脚冲出房门,去拿印章纸笔,甚至都急得没坐下来,站着弯腰随手写了封拜帖,叫下人备好车马,换好衣服冲出门去,拜帖和人几乎同时到达金家的宅邸。
马嘶呜了一声,高高的昂起脖子,深蓝色的马车停了下来,薛洋捞了把黑色的伞,刚踏进前檐一步,就看见自家的下人递了拜帖,对方看见他不敢怠慢,可又不能随便放人进来,只能匆匆叫人去报。
那简直是最煎熬的几秒,薛洋眼里心里头一片空白,踏进门的那一刻又无端放松了下来,觉得有什么东西该是落下了,他像在酒窖里纵火,终于放肆了个彻彻底底,半点都不再犹豫。
他想问金光瑶,要和我私奔吗。
“薛……少爷?”
穿着朴素但衣料价格不菲的女人试探着问,她看起来不算年轻,整个人显得有些单薄和苍白,却难掩温婉的气质,岁月还在妇人脸上残留着惊艳的影。
“嗯?”薛洋斟酌了一下,“您是?”
对方的声音很和善,“我是阿瑶的母亲,你没见过我吧?”
金夫人可不长这样,薛洋瞬间明白过来,怪不得,金光瑶长的那么好看,他母亲果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你是他的朋友吗,”孟诗温柔的问,显得有点紧张,“我身体不好,见笑了。”
“是,我叫薛洋。”他很快反应过来,心里又有些疑惑,“怎么会?”
莫非是金光瑶和他生母关系不好?薛洋暗自揣测,那也奇怪,毕竟这位夫人身上的衣着……不过金光瑶倒是一向会做样子。
“不是的,”孟诗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人老了,大大小小各种毛病,肝啊、肾啊、胃啊,不靠着药材吊命就活不了呢。”
薛洋反应过来,“抱歉。”
“没关系,”妇人很宽容的笑笑,“也幸好阿瑶的未婚妻就在这儿,万一走的远了,他还老是要两边跑。”
“……您不想和他们一起住吗?”薛洋试探着问。
“我巴不得呢。”她说,有些难过,“可我不能走远,吊着我命的那些药材,只有这才有呢……是我拖累他。”
薛洋反应过来,只觉得像是浑身被一块块的沿着骨节拆开,又重新被人拼了起来,他终于混沌的了悟。
怪不得……怪不得金光瑶拼了命的想当上家主,怪不得他选择了家境并不是最上等的秦家,他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妇人,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很抱歉,”薛洋勉强笑了笑,“那就不打扰您了,我先走了。”
他称得上是极不礼貌的,如果被礼仪教师看见估计又要训,薛洋不着边际的想,没注意到身后的孟诗温柔又破碎的眼神。
“阿瑶,”她注视地毯,不解的轻声问,“为什么要让我跟你的朋友说这些呢。”
薛洋穿过走廊,等身镜反映出光来,薛洋才发现自己穿的未免太过正式,是第一次见到金光瑶的衣服,怪不得那小厮是那样的反应,看来是以为有什么要事。
雨在他来的时候就快停了,薛洋走过长长的走廊,那里是金家很出名的地方,过来拜访的贵族都会参观,走廊上挂着历任家主的画像,从一个姓名模糊的但是长相俊朗的男人一直到金光善,再到金光瑶。
薛洋停下了脚步。
下午两三点,走廊附近空无一人,金家的仆人连脚步声都轻,轻得近乎无声,阳光只打了一半,把金光瑶整个人分割开来,沉浸在阳光的半边脸眉眼都更温柔。
只有他站在那里,站在日光下,看着金光瑶在画像上,忽然觉得那些隐秘的心思也不是一定要被罩在阳光下,只是忽然又没那么重要了,知道对方有婚约之后他心里纠缠的那股劲儿突然消散了一样。
薛洋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只要他们从未踏上这条路,就不需要回头。
他后来想起,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确实可笑,因为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现在临近深秋,金家的宅邸门前落了厚厚的一层银杏,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响,薛洋拢了拢灰色的羊绒围巾,久久的站在那里,凝视着巨大的报时钟。
他手上捏着精致的邀请函,身边来来往往,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注意到他,上前攀谈,问薛家的小少爷为什么还不进去。
没有永远的圆舞曲。
金光瑶也不会永远和薛洋在一起。
大厅里嘈杂热闹的要命,灯光折射的有些晃眼睛了,人人盛装出席,挂上虚情假意的微笑,祝贺秦家和金家的联姻,哪怕这只是个过于盛大的订婚礼。
正如没有人在乎金光瑶和秦愫是否真的相爱,也没有人知道薛洋真的爱金光瑶。
薛洋眯了眯眼睛,他自从进来就一直站在大厅门前,从未往前踏过一步,在这个宴会里,他和金光瑶是最远的对角线。
他其实一直想过,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他们结婚了,他一定会让金光瑶穿白西装,那一定很衬他,也是真的好看。
薛洋从旁边的酒侍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金光瑶仿佛有所感的抬起头,他便从容的、沉稳的朝他一举杯。
在一起然后被迫分开还称得上罗曼蒂克,而没有拥有过只能算是心知肚明无疾而终的暗恋,甚至称不上爱情。
爱不爱都是过去式了,他们的缘分只有那一支舞。
“敬我们胎死腹中的爱情。”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家财万贯的小少爷出去深造不是什么稀奇事,薛洋收拾好行李,半个月后就准备登机。
他思考了很久,翻了很多地理图册,最后烦躁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任由自己陷进床垫里,然后决定道,佛罗伦萨吧。
那就去佛罗伦萨。
薛洋换上了长风衣,拖着行李箱坐在候机室的时候,不放心他而要求跟过来的管家带进来一个人,对方站在他面前,恭敬又谦卑的说,这是我们家主和秦小姐的婚礼邀请函。
管家出了门,薛洋垂下眼,神色恹恹的,他好像并没有看很久,只是说,我就不去了。
那年薛洋二十一岁,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因为所有爱情都不会无疾而终,他被深蓝和纯白淹没着挣扎、释然着放手,总不代表没有句号,仍然遗憾的拥有过也就足够,像海上湿淋淋的日出,破晓过去了,而黎明终究会到。
候机大厅里没有风,可他的心都吹乱了。
薛洋的声音很轻,他垂下眼,最后说,“帮我带句话吧,就……”他思索了一会,“就祝秦小姐和她的爱人,新婚快乐。”
她和他的爱人新婚快乐。
她和她的丈夫新婚快乐。
薛洋没去参加金光瑶的婚礼,连带着曾经的暧昧也像是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他当天就飞去了佛罗伦萨,此后长达无数个光阴岁月,金光瑶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很久以后,秦愫一边逗着五岁的金如松,一边问他:我们要去哪里玩才好。
金光瑶神使鬼差道,那就佛罗伦萨吧。
薛洋在圣母百花大教堂旁的街头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这太真实又太荒谬了,那个身影他不可能记错,但是他这么些经年光阴里,唯一忘不掉的真实,唯一的刻骨铭心。
“喂,”他身边,魏无羡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笑着打趣,“怎么着?你是一见钟情了还是旧情难忘啊。”
他这话纯属调侃,薛洋却往街的那头看了很久,像是看自己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中最长最痛最不能清醒的梦。
“没有。”他最后说,
“我只不过和他,跳过一支圆舞曲而已。”
End.